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属 诗 八 言
诗无门户,但诗有守则。明高启尝言,“诗之要,有曰格、曰意、曰趣而已。格以辩其体,意以达其情,趣以臻其妙也”。的确,诗应当是美感、意像、心界、况味等的融合,而一首好诗,不仅应合辙押韵、平仄相谐,还应带给人愉悦、启悟、遐思与省察。
诗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学语言,也是中华文化的璀璨明珠,历来为人民大众喜爱与追捧。数千年来,一代代骚人逸客,一个个志士豪杰或低吟浅唱、或疾言厉声,或粗犷豪放、或温润婉约,谱写了大量脍炙人口、千古流传的优秀诗作。透过它们,不仅能领略社会历史变迁的斑斓和曲折,也能体悟裁诗所应恪守的圭臬与机章。采珠撷玉,辅之余求索的铢积寸累,汇成管见,列叙“八言”于后,求教方家。
作者范恒山,著名经济学家、诗人
其一,根基深厚,不能无病呻吟。诗非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其肇兴于人类发展,恒常以生活为基。沈约《宋书•谢灵运传论》言,“歌咏所兴,宜自生民始也”。最早的诗歌源于劳动,即如《淮南子》所述:“今夫举大木者,前呼‘邪许’,后亦应之,此举重劝力之歌也”。而今所能读到的第一首谓之《击壤歌》的诗,就来自“击壤”这项投掷游戏。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”,生活之树常青,诗因植根于社会实践而绵绵不绝、欣欣向荣,诗也因展现人间冷暖而熠熠生辉、灵气飞扬。无论是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淡泊,还是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愤懑,都因为对客观现实深刻把握和对生活场景精巧描绘而令人同腔共鸣、刻骨铭心。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诗歌合为事而作”,具有深厚生活底蕴的诗如血肉之躯,有炽烈的触摸感;如奔涌之涛,有强劲的冲击力。诗的高度,来自对生活提炼与反思的深度。脱离实际生活,必然是重其表而失其神,除开辞藻华丽、精神空虚之外,别无所存;必然是“意不称物、文不逮意”,最终只落得个装腔作势、故弄玄虚。绝不可向壁虚造、纸上谈兵,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。清人云好诗“得之在俄顷,积之在平日”,必须深入生活且久久为功,绝不可蜻蜓点水、浅尝辄止。有“咬定青山”的坚韧,有“艰难苦恨”的磨砺,有“阅尽千帆”的沉淀,方能写出不朽的诗篇。
其二,质色坚实,不能粗制滥造。质色者,质地成色也。诗要有基本的成色或质量,如青铜器般经得起锻打与沉淀。中国诗库卷帙浩繁、汗牛充栋,流光溢彩者不少,滥竽充数类亦众。坊间调侃乾隆皇帝一生作诗四万五千余首,数量盖过《全唐诗》,得以流传的却只有一首“一片一片又一片,两片三片四五片”的《飞雪》。好的诗词绝非只有形式的工整,它是韵律和谐、语言精致、意象新奇、思想隽永等的有机融合,耐读、耐思、耐磨,是从技艺、思想到生命淬炼的结果。好的诗除了有思想的深度、生命的体验之外,还要有语言的精度。诗是“咬文嚼字”的艺术,精心打磨能够锦上添花,正所谓“诗不厌改,贵乎精也”。据传,贾岛因斟酌诗句而误入韩愈仪仗队伍,成就了一段关于“推敲”的佳话;王安石多达十几次的替换,才最终确定了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中的“绿”字;而毛泽东主席数次吸纳别人意见改诗,《七律•长征》中的“水拍”就是听取“一位不相识的朋友”的建议由“浪拍”修改而来。古今大家为觅得一句好诗、寻得一个好词而呕心沥血、捻须流泪的精神值得敬佩与追从。卓越的诗人,能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会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,但须知“写诗如修行,日日不断,方得真味”,正所谓“十年磨一剑,诗成泣鬼神”。
其三,高情充盈,不能小肚鸡肠。诗歌的本质是情感的凝结与思想的升华,而情怀则是贯穿其中的灵魂。《尚书•尧典》讲“诗言志,歌永言”,《毛诗序》更言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。陆机《文赋》则认为,“诗缘情而绮靡”。无论是系于志还是赖于情,诗都需以真挚的情感和坦荡的襟怀做支撑。诗歌若仅有形式之美而缺乏内在情韵,便只是“无根之花”与“文字游戏”,是很难具有强烈感染力和长久生命力的。情是真心,拒伪善、驱矫饰;情是热肠,系家国、悯黎庶。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”的临终吟哦让人深刻感受到陆游的故国心结,“可怜身上衣正单,心忧炭贱愿天寒”的泣血诗语则使人真切体察到白居易的柴门情愫。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青照汗青”照射出文天祥的铮铮铁骨,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”显露了郑板桥的拳拳之心。诗不应缠绵于“小我”,沉醉于自恋,更不能困顿于私欲。诗可以言说小事但应超越琐碎、展现宏廓,诗需要直面苦难但应当突破悲戚、助力普罗。高尚的情怀并不都依托于高大上的语言和高贵的平台,它可以是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的执着,可以是“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”的坚守,可以是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泰然,还可以是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”的浪漫。
其四,温暖悦人,不能谩骂攻讦。诗要有温度,因为人心需要取暖。一首好诗,应能传递爱、赋予能。《毛诗序》言,“故正得失、动天地、感鬼神、莫近于诗”,而诗可以“经夫妇、成孝敬、厚人伦、美教化、移风俗”。有温度的诗句,如同凛冽寒风中伸出的暖手,也似久别重逢后无言的长拥。温度使诗歌从冰冷的符号变成涌动的血脉,那些炽热的诗行,让人时而泪流满面,时而豪气干云,从中可以把握前进的方向,也能获取无穷的力量。诗的温度来自于与社会的同频共振,诗应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杠杆,要站在时代的前沿,讴歌创新、鞭笞腐朽、遏阻倒退。诗的温度决定于诗人的修养,人心光明则诗品高洁,要坚守道德之底线,抑制私欲、远离伤害、摒弃霸凌。要让诗成为语言的篝火,变作心灵的暖流。一个诗人若能始终保持自己文字的体温,那么他就能深嵌于人类发展进程而彪炳千秋。
其五,格调高雅,不能木朽形秽。诗要有品位,好的诗词一定是超凡脱俗、品格高尚的。许多作品被冠以“诗”的名号,却常常缺乏作为诗的基本品格。诗的品位是思想精神、道德观念、价值取向及艺术表现等的综合反映。诗应追求崇高,体现良好的精神境界。王国维言“词以境界为上,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”,可谓鞭辟入里、精妙绝伦。李白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狂放,杜甫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的期冀,无不体现着诗人的生命追求。诗应蕴藏张力,能够将浓烈的情感、深沉的理想寓含在驰骤的意象之中,它可能是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”的隐痛,亦或是“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”的无奈。诗应展现睿智,善于用灵巧狡慧的语句阐发奇妙的景象与深刻的哲思,有如“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”、“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”等的出其不意和别出机杼。有品位的诗,不会沉溺于对甘苦得失的自怨自艾,也不会流于低俗、驰之骄矜。诗的品位来自于生活历练,好的诗句从不会凌驾于社会生活的逻辑之上。诗以浓郁的生活为据,即便假托粗鄙之语,也不会让人心生厌恶,例如“不须放屁,试看天地翻覆”尽显历史豪迈,而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”则浸淫英雄气概。诗的品位来自诗者的素养,好的诗句不过是诗者长时期道德与知识修养的自然外化或文字显露,正所谓“诗品出于人品”,“有第一等襟抱,斯有第一等真诗”。故写好诗,必先做好人。
其六,美在其中,不能污人心智。诗的本质是美的创造,诗和美是同体的,美感始终是诗的核心内涵。人们常将“诗情”与“画意”并列,真正的诗,当如绮画、雅乐、美玉和锦绣,以有限的文字透出无尽的美感,带给人“美不胜收”的快意。诗的美是一个多棱体。美在精神,能赋予力量,催发昂扬。这是“醉里挑灯看剑”的壮志凌云,是“粉身碎骨浑不怕”的大义凛然,也是“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”的勇猛进击。美在意象,能展现深沉,激荡思绪。这是“横看成岭侧成峰”的气象万千,是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的大气磅礴,也是“沧海月明珠有泪”的哀婉怅惘。美在情感,能撞击心扉,生发共鸣。这是“相逢意气为君饮”的酣畅淋漓,是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的心心相映,还是“而今迈步从头越”的从容自信。美也在表达,沉博绝丽、字字珠玑。“丽句与深采并流,偶意共逸韵俱发”,音律之美、凝重之美、奇异之美、变幻之美一体呈现,有如融水之盐,无形而有味;又似盛开之花,悦目而养心。美感让人领略到世界的精彩,也省悟到生命的真意。诗之美来自于诗人对社会的真切感悟和深情凝视,心中无美,虽手握明珠,也觉得黯淡无光。
其七,特色鲜明,不能亦步亦趋。“诗要孤,画要静”,特色之于诗,犹如姓名之于人。特色是辩识度,李白谓之“诗仙”,缘自于其诗句的飘逸大气;杜甫之诗称作“诗史”,在于其深刻地记录了社会沧桑与民生疾苦。柳永善婉约、稼轩多豪放,而李义山爱朦胧,独特的诗风给他们烙上了深刻的历史印记。特色是生命力,那些闻达于世、名垂青史的大学者、大诗人,无不都以作品的特色立身。例如范仲淹作品里 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等体现出的责任感,苏东坡诗文中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”等显露出的处世观。没有个性的诗与诗人难以为社会所传颂,明“台阁体”诗之多、诗人之众为世所罕见,但几乎都被历史淹没,很少有人提及。特色还是创新性。事物贵在创新,创新才能发展。文学需要创新。陆机《文赋》强调,“谢朝华于以披,启夕秀于未振”,而追求特色必然带来创新。风格显著的大儒名士,无不是创新开拓先锋。如屈原,作为楚辞的奠基者,将神话、香草意象与政治抒情有机结合,开创了浪漫主义传统;如韩愈,苏轼言其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”,须知追求“自树立、不因循”正是他的风格;再如李清照,敢于以女性视角抒发家国情怀,终使“易安体”自成一家,响誉天下。“诗家清景在新春,绿柳才黄半未匀”,诗人应当敏锐捕捉新生事物,言人所未言、书人所难书。诗需要承继和借鉴,但承继借鉴不是循袭剽模。“摹拟之妙,在于能脱”,超然脱俗、独树一帜才是诗人的品格与佳诗的标签。
其八,负气含灵,不能索然无味。好的诗都是具有灵性的。于诗来说,灵性是眼、是魂,有如冬日之阳光,暗室之灯火。灵性是理性逻辑无法完全捕捉的诗意直觉,能够用简短的诗行激发感官的共鸣、带来生命的震颤,是所谓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,也即是“兴会神到,天然入妙”。有灵性的诗,深情厚谊跃然纸上,真理哲思闪烁字间,读之如临春风,如沐甘霖;有灵性的诗,能够展示万千气象,溢出酸甜苦辣,从中能听到历史的回音,触摸到时代气息。例如,人们似能从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”中听见铁蹄嗒嗒、惊悸躁动;从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中感知人情冷暖、世事悲凉;从“明月松间照”中享受到恬静;从“夕阳无限好”里品察出惋惜。灵性让诗“诵之行云流水,听之金声玉振”,灵性也使诗“形质无痕”、“自开奇想”。有些诗虽然工整但味同嚼蜡、掩卷即忘,盖因缺乏灵性或神韵。诗的灵性从何而来?来自形象思维,来自语境创新,但归根到底来自于社会实践。生产生活是诗词灵性孕育兴发的源泉,深入其中,灵感会扑面而来,佳句常脱口而出。真正的道理是,诗之灵性,不飘流在云端之上,而深扎于泥土之中。
(记者 张兆伟 陆丽萍 报道)
值班总编:邱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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