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一段跨越世纪的分离与抗争

广东  黄华欢 吴妍俊

一、世纪之问：家族分离的隐痛

小时候，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：为何奶奶的父亲兄弟都在美国，唯独留她在中国？为何外公的两个哥哥在加拿大，外婆的两个哥哥在美国，最终只有外公外婆两人在中国相守一生？

长大后，我发现五邑地区，身边有许多独居的老奶奶。她们的丈夫远渡重洋，去了美国、加拿大或南洋。幸运的尚有子女陪伴左右；不幸的便终生独守着一间老屋、一张旧床，在无尽的等待与失望中，孤独终老。

我曾简单地将一切归咎于男人的薄情、易变或重男轻女的旧观念，直到看了历史纪录片《排华法案·百年沉默》（以下简称《百年沉默），才恍然明白——那些漫长的等待与分离，并非只是个人或家庭的命运，而是一段被时代和法律切割的、沉默而抗争的集体创伤。原来，分离的背后，是一段不堪回顾的历史。

二、血汗筑路，返遭排华之殇

如今，海外华人约有4600万。在加拿大，华人是仅次于欧洲裔的最大族裔，多伦多更是北美第二大华人社区。华人对加拿大的贡献深远而具体：1788年，首批中国劳工抵达；1858年菲沙河谷发现金矿，掀起了华人移民潮；1880至1885年间，超过17000名华工以血肉之躯参与修建太平洋铁路，其中许多人献出了生命——流传着“每英里铁轨，三华工殒命”的悲壮说法。

然而，铁路建成后，加拿大社会却弥漫起“加拿大永远属于白人”的排华情绪。1885年，政府开始对华人征收“人头税”，从最初的50加元一路飙升至1903年的500加元。更具摧毁性的是，华人女性即使是工人的妻子也被禁止入境，无数家庭因此被无情割裂。

1923年，更为严酷的《排华法案》出台。该法案包含43项歧视条款，几乎完全禁止华人入境，导致成千上万个家庭长期甚至永久分离。直至1947年，该法案才因违背联合国的《人权宣言》精神而被废除，但在其生效的24年间，仅有约50名华人获准入境。然而，对华人移民的全面限制，实际延续到1967年。而中国境内的华人，则基本都是在1970年10月13日中加两国建交后，才得以获准赴加与家人团聚。

至此，萦绕我心头数十年的疑问终于解开：并非亲人愿意分离，而是《排华法案》的系统性歧视，剥夺了家庭团聚的一切可能。

三、林黄彩珍：破冰前行，铸就华人传奇

在打破这一枷锁的漫长征途中，我的大伯婆林黄彩珍是一位关键人物。1919年，她出生于卑诗省纳奈莫的一个华人家庭，在歧视与冷眼中成长。她始终困惑：为何那些用生命铸就铁路、维护国家统一的华人，却备受歧视？为何他们无法与妻儿团聚，辛勤劳作却收入微薄？为何华人被剥夺经商、从医、参政的基本权利？

十七岁时，她在多伦多登打士西街开了一家水果店。二十岁，她与同样经营水果店的林进宁（我的大外公）结婚。大外公在十二岁时，缴纳了500加元人头税才得以移民至加拿大。而因嫁予中国籍丈夫，她竟被剥夺了加拿大国籍，沦为“外籍”人士。

正因亲身经历的不公，她立志要改变华人的处镜。婚后，她与丈夫并肩投身社区。她组建安省华人妇女会并担任会长二十五年，创办中文学校、儿童中心与舞蹈团，致力传承中华文化。她的真挚与热忱，赢得了侨社的广泛尊敬。

1947年，她作为唯一的女性代表，与全国二十位华人领袖共赴渥太华，面见总理，要求修改歧视性移民法，允许华人家属赴加团聚。她坐在总理身旁，清晰地陈述诉求。这次陈情直接推动了家庭团聚政策的放宽，此后，无数家庭终于在加国团聚，她也因此被视为华人社区的重要发言人。

1959年，她与丈夫经营的“广东酒楼”成为多伦多唐人街的地标。六十年代末，她领导“拯救唐人街委员会”，带领华人成功阻止了市政府的清拆计划，保住了如今北美最大的唐人街。在此过程中，她更奔走于多个城市，成为这场保卫战中唯一的女性领袖。

她的影响远不止于华人社区。她积极参与主流社会的医院筹款、大学建设，成为连接华人社群与加拿大社会的桥梁。她的贡献获得了广泛认可：她是首位获得餐饮业杰出成就奖的华人女性，荣获英女王银禧奖、总督奖、多伦多市荣誉奖章等，家里的墙挂满她的奖章。1976年，她更成为首位获颁加拿大国家勋章的华人。

她长期担任多所医院及安省多元文化事务咨询委员会的职务，并于1994年被任命为公民法官。她设立的“林黄彩珍奖学金”，持续资助品学兼优的华裔学子。她常对子孙说：“Remember,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Family. If you don’t have that, you don’t have anything.”（记住，最重要的是家庭。若没有它，你便一无所有。）正是这句箴言，让她的孙女林宝珠仅凭“中国广东古章马洲”（属音译，即中国广东古井孖洲）几个字，数次寻根，最终在2022年与中国大陆亲人取得联系。2023年10月，林宝珠回国与离散百年的亲人团聚，跨越世纪的距离在此刻消弭，积蓄百年的思念化为了哽咽的拥抱与无声的泪水。

2002年，我的大伯婆长眠于加拿大，享年83岁。2016年，在多伦多最早的唐人街旧址，竖起了一块林黄彩珍的纪念牌匾，以表彰她对加拿大作出的贡献，这也是安省文化遗产基金会首次为华裔设立的牌匾。

四 林宝珠执镜：《百年沉默》唤醒历史记忆

林宝珠（Keira Loughran），是历史纪录片《百年沉默》的总导演。她是著名演员及戏剧导演和剧作家, 戏剧艺术家, 多元化教育家。她是一位屡获殊荣的戏剧导演与演员，曾在全国各地的剧院演出，包括艾伯塔省剧院，珀尔塞福涅剧院，Passe Muraille剧院，Nightwood剧院，青年剧院和斯特拉特福戏剧节。她自己创办的公司制作了两部原创剧，获得了七项朵拉提名（戏剧剧界最高奖项），影片《百年沉默》深刻揭示了《排华法案》所造成的代际创伤。另一位主人公李顺义的外婆林焕喜，因该法案直到1958年才得以携子赴加，结束了与丈夫长达二十五年的分离，享年近112岁。顺义的母亲曾是安省人头税纳税人及家属联合会联合主席，顺义本人则继续为社区的正义诉求而努力。

从1885年的人头税、1923年的《排华法案》，到2006年加拿大联邦政府的正式道歉，这条抗争与觉醒之路漫长而曲折。然而，伤痕并未完全愈合。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，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激增300%以上。顺义的外婆在严格的防疫措施下孤独离世，这则新闻促使宝珠与顺义相识，并决心用纪录片唤醒更多记忆。

    分离成为常态，团聚则是奢望。这种被迫的离散在家族记忆中留下了深重的伤痕，纪录片正是通过探寻这段历史，试图找回断裂的家族记忆并疗愈创伤。

正如林宝珠（Keira Loughran）所说，她希望《百年沉默》能通过数字平台触及更多观众，尤其是中国与世界各地的华人，让历史记忆凝聚共识，促进团结与和谐。

结语：正面历史，保障未来

分离百年的亲人终得重逢，黑暗的历史章节已被正视。从1885年的人头税、1923年的《排华法案》，到2006年加拿大联邦政府的正式道歉，这条抗争与觉醒之路漫长而曲折。林黄彩珍女士及其后继者们的故事告诉我们：承认过去，是为了保障未来。唯有直面历史的阴影，才能避免重蹈覆辙，共同建造一个真正平等、包容的社会。

她们的行动不仅弥合了我们家族的裂痕，更成为照亮一段沉默历史的光芒。我们亦深深盼望，所有曾因历史而离散的游子，都能找到回家的路。这里，永远是你们的根与归宿。

后记与致谢

在此，我们特别感谢江门博物馆于2025年11月23日下午，为林宝珠与李顺义两大家族举办《百年沉默》私人放映会。这份尊重与心意，不仅是对我们家族记忆的珍视，更是对一段不应被遗忘的历史的诚挚致敬。

林黄彩珍女士的丈夫林进宁，是我外公林进诚先生的长兄。林宝珠女士是林黄彩珍女士的孙女。本文为纪念亲人林黄彩珍而作，资料部分由林文壮先生搜集，或林宝珠女士提供，文章由黄华欢与吴妍俊共同撰写完成。

参考资料来源：

1、林宝珠编导的历史纪录片《百年沉默》；

2、江门市“中国侨都华侨华人博物馆”；

3、《社区视角》影评：排华法案——百年沉默；

4、加拿大维多利亚传媒：她是首位获得加拿大勋章的华裔；

5、文章所有照片均由林黄彩珍的孙女，即《百年沉默》总导演林宝珠女士提供。

【本文作者】黄华欢，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沙堆镇独联村人。研究员，客座教授。当代著名画家、音乐家、教育家，主要著作有《沙田放歌》《沙田民歌读本》《粤海华章》等，有“沙田民歌之父”美誉。现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。

【本文作者】吴妍俊，女，新会人。现为中山市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山市华侨历史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，广东省民间文艺家书画篆刻专业委员会委员，广东省写作学会许峰文学艺术研究院顾问。在《中国早报》《人民基层在线》《中国农业网》《乡村振兴网 》《都市头条》《大象新闻》等新闻媒体发布作品百余篇。（组稿：晓星 放飞）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值班总编辑：贺文生